1977年,澳大利亚吉他手约翰·威廉姆斯发行了一张充满了南美热带情调的吉他专辑《约翰·威廉姆斯演奏巴里奥斯(John Williams-Barrios)》,精选了已故巴拉圭吉他作曲家奥古斯汀·巴里奥斯·曼戈雷的一些重要作品。约翰·威廉姆斯很喜欢巴里奥斯,年青时,他还在吉他皇帝安德雷斯·塞戈维亚的大师班上学习时,他的同学曾偷偷塞给他一些巴里奥斯的曲谱,这些遗落在岁月中的旋律,轻轻地一拨,珠泪闪光,宛如密林中仙子,在月光下曼舞轻歌。1969年,来自萨尔瓦多的医科学生卡洛斯·佩耶斯带着60份珍贵的巴里奥斯音乐手稿和大师早期残破的唱片录音,来到伦敦。有幸一睹这些名曲的约翰·威廉姆斯后来回忆道:
我仔细地听了一遍,被音乐的范围和质量所震撼。这对我来说绝对是一个启示。
但是,威廉姆斯不敢在老师塞戈维亚的面前演奏这些曲子,谁都知道塞戈维亚最讨厌的地球人就是巴里奥斯,他甚至禁止任何学生在他面前演奏任何巴里奥斯的作品。相反,以古典吉他音乐的引路人自居的塞戈维亚,倒是很喜欢不会作曲的约翰·威廉姆斯,曾公开赞美弟子是“吉他王子”。说实话,塞戈维亚的喜欢和讨厌都难以捉摸。
作为被“吉他皇帝”钦点的“王子”,威廉姆斯的演奏生涯从一开始就一帆风顺。虽然很多人私下认为“王子”的演奏比他的老师塞戈维亚还要冷淡无情,和吉他抒情的本性相违背。不过这并不影响“王子”的音乐会和唱片大受欢迎。我们的“王子”通过完全不同于老师的选曲方式,克服了性冷淡的缺点,还为自己的吉他音乐增添了丰富的色彩。
约翰·威廉姆斯演奏《卡瓦蒂纳(Cavatina)》
人不摇滚枉少年,70年代约翰·威廉姆斯已经是吉他界的宠儿,摆脱了老师的控制,风华正茂,意气风发。栗色的长卷发,丝绸的衬衣,斯文的眼镜,很有点披头士乐队主唱列侬的雅痞味道。翅膀一硬,老师过去的禁令自然就不当回事了。别说巴里奥斯的吉他音乐,威廉姆斯还热衷于玩点跨界,比如爵士和摇滚,比如老师很不喜欢的通俗小曲。他为电影《猎鹿人》演奏了著名的主题曲《卡瓦蒂纳(Cavatina)》,柔美的抒情风格就曾风靡一时,和佩耶斯的小曲《爱的罗曼史》一样,成为古典吉他音乐最现代的流行曲目。
显然,这时的他,从骨子里就厌烦了老师的教导,厌烦了古典改编曲——为什么要强迫音域本就不够宽广的吉他,去费力地复刻巴赫那些复杂的赋格与声部?!为什么要拒绝吉他浪漫的本性?!
他的老师塞戈维亚,终生致力于让吉他升级为钢琴这样的大乐器,以进入浪漫主义之前的、古典音乐的最高圣堂。他如此喜欢用吉他改编古典时代和巴洛克时代的名曲,其实是为了拓展吉他作为乐器的极限表现力。他希望吉他在他的手上成为一件和钢琴一样、强大而高贵的乐器。为此,他甚至刻意摒弃了吉他天性中那种过于民间的、浪漫的、抒情的、热烈的风格。他讨厌浪漫主义的忧郁,讨厌印象主义的缥缈、讨厌现代流行音乐的做作,也讨厌民间小调的泥土味,讨厌传统的吉他专用谱,讨厌弗朗门戈吉他热烈不羁的吉普赛风格。他发誓要“将吉他从嘈杂和声名狼藉的民俗娱乐中拯救出来”。讽刺的是,塞戈维亚早年的吉他生涯正是以一位弗朗门戈吉他手的身份开始的;问题是,塞戈维亚忙碌了一辈子,坚持了一辈子,依然无法让他心爱的吉他和钢琴一样位列仙班。
塞戈维亚的观念和努力并不全是错误,但他的固执令人皱眉。他讨厌的音乐比他一生倡导的音乐拥有更强大的生命力,巴里奥斯就是明证。
巴里奥斯作品:最后的颤音
约翰·威廉姆斯演奏
年青的威廉姆斯可没有老师的固执,相反他正热情地扩大着自己吉他演奏的曲目单,1977年的《John Williams-Barrios》就是一次很有价值的突破,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吉他演奏家录制发行过一整张的巴里奥斯吉他音乐专辑。虽然有很多南美吉他高手私底下都知道巴里奥斯的名字,为收集整理巴里奥斯遗落在人间的乐谱,很多南美吉他手和音乐爱好者付出了艰苦的努力,但必须承认的事实是,在1977年这张花花绿绿的唱片发行之前,巴里奥斯对整个世界的乐迷而言,绝对是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名字,就像他的祖国巴拉圭,很少有人能在世界地图上迅速地找到它的位置,也很少有人真正领略过巴里奥斯在吉他琴弦上创造的那个“优美、忧伤而疯魔”的异世界。
威廉姆斯自己也没想到,这张花花绿绿的专辑一出版就大受欢迎,甚至引发了全世界乐迷对巴里奥斯的强烈兴趣,人们开始称巴里奥斯为“吉他魔神”、“吉他上的肖邦”。这一年,巴里奥斯已经去世了33年,这位可怜的吉他手和作曲家,生时失意潦倒,死时默默无闻。但在他留下的吉他音乐中却潜藏着让你无法忽视的巨大情感和美学价值。
就象他最后的名曲《最后的颤音》,忧伤的轮指,带着听者的心灵,穿过萨尔瓦多老城那些流淌着甘蔗蜜酒的破旧街道,那是他最后离开的地方……永恒的音乐中,交织着拉丁美洲音乐那难以描述的狂热与温柔;混合着盐与龙舌兰酒的芬芳;带着穿透了生命的疼楚,隐没在加勒比海深蓝的波涛中。
吉他皇帝塞戈维亚
为何大家都发现了巴里奥斯音乐的巨大价值,偏偏吉他皇帝塞戈维亚却选择充耳不闻呢?要知道,他可这个世界上最早了解到巴里奥斯音乐的伟大吉他演奏家。要知道,塞戈维亚终生都在找寻新的吉他音乐,以充实吉他作为独奏乐器少得可怜的曲目单,他竟然完全无视这一份珍贵的馈赠。所以,当巴里奥斯的音乐在沉没了33年后重新征服世界时,所有人都向塞戈维亚投来诧异的眼光。人们不禁要问:如此美好的吉他新音乐,塞戈维亚年青就知道了,为何从来没有演奏过其中任何一首?
一名叫大卫·诺顿的学生在1981年4月加州州立大学北岭分校的大师班上,直接向塞戈维亚提出问题:“大师,你对最近流行的巴里奥斯音乐有什么看法?”
塞戈维亚停顿了一下,说:
巴里奥斯……都是小作品(塞戈维亚用拇指和食指做出了小的动作)....总之,巴里奥斯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吉他作曲家。
当时在场的还有理查德·斯托弗(Richard Stover),他是奥古斯丁·巴里奥斯的弟子,出版了所有巴里奥斯的乐曲。理查德暴跳如雷地说:
塞戈维亚刚刚无视了我一生的成就。真的很谢谢你!
大师是固执的,一年后塞戈维亚在《吉他国际》2月刊上发表文章,公开解释自己对巴里奥斯的强硬态度:
他当然在作曲方面很有天赋,我一直很同情他,但不幸的是,他并不具备作曲的全部知识,他的才华是本能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从不弹奏他的任何东西的原因,因为在我看来它不是真正的音乐!
皇帝的新衣
图片
当神圣的音乐响起
紧紧地抱住我,告诉我
你永远都是我的
—— 康苏尔
巴里奥斯作品:大圣堂:I. 乡愁般的前奏
注:《大圣堂》也叫《大教堂》,是吉他史上最辉煌的杰作之一,全曲三个乐章。充满了对立的温柔与激烈,平静与不安。在现实中,巴里奥斯经常去祈祷的那大教堂(如图)并不怎么宏伟高大,它只是我们不安的灵魂最后的栖落之地。
让我们将时光拨回到1921年,地点是有着南美小巴黎之称的阿根廷城市布宜诺斯艾利斯。这一年,正好是塞戈维亚南美之行的最后一站,在即将离开之前,大师听一场当地的吉他音乐会,第一次现场欣赏了在南美已经小有名气的吉他演奏家兼作曲家巴里奥斯的演奏。他对巴里奥斯的得意之作《大圣堂(La Catedral)》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随后,巴里奥斯亲自前往塞戈维亚下榻的宾馆拜访,按照巴里奥斯自己的说法:俩人相谈甚欢。塞戈维亚很喜欢他的作品,特别是《大圣堂(La Catedral)》,然后塞戈维亚用自己的吉他,凭记忆演奏了其中的片断。巴里奥斯当时没有带《大圣堂(La Catedral)》的曲谱,但他向塞戈维亚承诺,会尽快让自己的表兄,给塞戈维亚寄一份。以便大师回到欧洲可以演出他的作品。
当时的塞戈维亚还没有誉满全球,距离他在巴黎那场轰动世界的音乐会,还有三年时间。但塞戈维亚在拉美世界,已是无可争议的吉他之王。对于从吉他故乡西班牙来到南美的吉他之王,巴里奥斯唯有抬头仰视的份。南美人热爱音乐,但是这里并不是吉他演奏家的乐园,巴里奥斯费尽心力,依然要为生计苦苦地奔波。他在南美的巡回演出,虽然收获了无数掌声,但入不敷出。一次演出的收入,也仅够前往下一地的路费。他录制的唱片不仅质量低劣,而且在贫穷落后的南美根本没有市场。但如果塞戈维亚回到欧洲,公开演奏巴里奥斯的作品,对当时穷困的巴里奥斯而言,是一份巨大的荣誉,也很可能成为巴里奥斯打开欧洲市场的金钥匙。
奥古斯汀·巴里奥斯·曼戈雷
然而,巴里奥斯想多了。塞戈维亚虽然声称“《大圣堂(La Catedral)》是一部优秀的音乐会作品”,但他对巴里奥斯的印象其实并不怎么样。他认为使用钢弦演奏吉他的巴里奥斯,根本就是个手指没有力气的、低劣的吉他手。塞戈维亚后来回忆说:
我告诉他不要再使用金属琴弦了,但他坚持要用。也许他的右手手指缺乏足够的力量,无法让用羊肠串成的乐器发出良好的声音,这就是他使用钢弦的原因,但它显然很糟糕。
众所周知,塞戈维亚是后来尼龙弦的有力倡导者。其中原因正是因羊肠弦吉他不仅音量严重不足,中低音的音准也极不稳定。在尼龙弦解决了困扰吉他数百年的音量和音准问题之前,吉他演奏家们都在努力寻找新的解决方案。巴里奥斯使用钢弦其实是一种折衷之道。塞戈维亚在吉他演奏上,当然有资格看不起任何同行,但巴里奥斯的钢弦真的有那么让人不堪吗?事实上塞戈维亚自己也不喜欢传统的羊肠弦。他把巴里奥斯使用的钢弦称为“铁丝网”,说到底,他看不起一位来自西班牙殖民地的土包子。
1921年的塞戈维亚,正沉醉于用吉他去演奏古典音乐世界中最复杂的巴赫,而对演奏巴里奥斯那些带有民间艺人气质和“浪漫主义音乐”特色的曲子,不感兴趣。在他生活的时代,西班牙人普遍对南美文化有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态度——既然西班牙人已经写出过《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这样的颤音名曲,还有什么必要去弹一个巴拉圭人写的《最后的颤音》?
注:巴里奥斯,相信自己是一位叫曼戈雷的印第安酋长的后代,它不仅把曼戈雷加在自己的名字中,还经常身着印第安服装演出,这和塞戈维亚沉静的绅士风格,完全不同,对此塞戈维亚很不喜欢。
在塞戈维亚的眼中,巴里奥斯就象一个不会弹吉他的小丑,特别是当他知道,迷恋部落文化、把自己想象成印第安酋长后代的巴里奥斯,竟然头顶羽毛,赤裸上身,在舞台弹吉他时,塞戈维亚认为,这是对吉他——这件他心目中高贵乐器的亵渎。
为什么塞戈维亚不喜欢对他特别崇拜尊敬的巴里奥斯,这是一个很蛋疼的复杂问题,很多音乐史家都想着法子从音乐本身去寻找解释,然而,所有推理往往又自相矛盾。所以当记者把这个问题,扔给约翰·威廉姆斯时,这位塞戈维亚得意弟子直言不讳地说:老师坚持的仅仅是一种偏见。
当你对某一事物充满了偏见时,你是绝对不会发现它潜藏的美丽的。你甚至无法去感受音乐中流动的痛苦与欢乐。一次本来可以成为吉他历史上最伟大的相逢,最终只留下了一段令人惋惜的遗憾。巴里奥斯后来散尽家财,去欧洲徒劳地寻找音乐的观众,然而,当他从欧洲回来时两手空空,还染了一身的病,从此一蹶不振。相反,塞戈维亚从1924年巴黎音乐会起,就如日中天,他演奏的巴赫改编曲震惊了世人,让人们惊呼,吉他也有如此深沉的、丰富的表现力。塞戈维亚被人们加冕为吉他世界的皇帝。
但这些精妙绝伦的改编曲,极致的演奏技艺,是否能代表吉他音乐的未来呢?高贵复杂,是否就一定比本能质朴更高明呢?无论塞戈维亚如何努力,吉他都无法成为希腊众神手中的竖琴,这件乐器天然地有着风尘仆仆的个性。
毕加索画《弹吉他的盲眼老人》
巴里奥斯作品:大圣堂:II. 宗教般的行板
当塞戈维亚遇到巴里奥斯时,在古典吉他的故乡西班牙,吉他音乐正遭遇前所未有的困境,不仅吉它制造还不够完美,推动吉他艺术的老一辈西班牙吉他作曲家都已故去很久。20世纪初,在塔雷加去逝后,新颖的优秀吉他独奏作品严重不足。这给当时正在崛起的塞戈维亚很大困扰,他试图去地寻找心目中“神圣、高贵”的吉他新音乐,却又无视在这个领域,继塔雷加之后,已经做出伟大贡献的巴里奥斯。巴里奥斯从某种意义上,是真正接过塔雷加火炬的人。他的作品,揉和了古典与现代,发展了吉他独特的浪漫气质,并丰富了古典吉他令人叹为观止的技巧,他的《最后的颤音》与《大圣堂》,显然不是多余的。
到底是什么才是塞戈维亚心仪的吉他新音乐,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也许塞戈维亚所谓的新音乐,就皇帝的新衣一样,并不真实地存在。
1921年,对巴里奥斯是一次遗憾的相逢。身处在世界音乐的小角落里,巴里奥斯急需一次彻底改变自己人生的机会。一位伟大的作曲家是如此需要一位杰出的演奏家,他对塞戈维亚充满了期待,他一生都幻想着自己优美的音乐有机会借着技巧高超的塞戈维亚之手,被世界欣赏,但他却意外地被拒绝了,在生命将尽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塞戈维亚不是他的朋友,他在给表哥的信中,悲伤地写到——“从内心,他对我的音乐充耳不闻”。
巴里奥斯一生都是一位流浪的吉他手,从年青时,就扛着他心爱的吉他,风尘仆仆地登上火车,去苦苦地寻找知音,寻找他心目中吉他音乐的圣地,寻找音乐的“圣堂”。对他来说,吉他并不是什么贵族的乐器,而是生命之诗,命运之泪,是爱情的祈祷,是流浪的翅膀,但他的一生,就象是毕加索名画《弹吉他的盲眼老人》,他看不见世界,世界也看不见他,他只能不断地流浪,直到荒凉的尽头,他将一生的悲喜都化作六弦琴上,一首首珠泪之歌……
巴里奥斯作品:大圣堂:III. 庄重的快板
照片:巴里奥斯铜像
伟大的音乐,不可能永远被淹埋。当全世界的掌声响起时,巴里奥斯已经离开了很久。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在改变,观念、流行、技术,唯有美超越着时间,唯有至美的音乐,超越了偏见与地域。
直到塞戈维亚即将离开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这位固执的老人才第一次试图和去世很久的老朋友和好,在1985年1月的一封信中,也就是大师去世前两年,塞戈维亚突然写道:
巴里奥斯是一位诗意吉他大师。这些作品的美妙之处在于它们既能指导学生,也能娱乐有抱负的专业人士。对我的朋友奥古斯丁高贵的努力表示祝贺……
放下偏见真的有那么难吗?
其实,当一个人真的放下了偏见,人生才会真正地轻松而自由。其实,当一个人真的放下了偏见,就会发现生命最美好的乐章。但遗憾是永远的:吉他史上最伟大的吉他手,从来没有弹过这个世界上最深情、最宏伟的吉他名曲——巴里奥斯的《大圣堂》和《最后的颤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