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内学钢琴的学生,如果不是以流行或爵士为方向的话,通常一定会接触这几本教材: 汤普森、拜厄、车尔尼、哈农、巴赫初级钢琴曲集(以巴赫写给第二任妻子安娜的小品为主)等等,再往上就因人而异了,还有大量程度更深的练习曲或教本,但入门阶段,上述几本估计是跑不掉的。虽然每个钢琴老师的教学方法和风格各有千秋,但落实到具体的教材,基本上从入门开始就是按照这样的顺序。
[钢琴教材]
拜厄和车尔尼的练习曲,在音乐的语汇上,很明显是古典风格,这里说的“古典风格”,指的是以海顿、莫扎特、贝多芬三位大师为代表的一种音乐风格,回过头来看看古典吉他的入门教本,比较成型且应用范围较广的,是卡尔卡西和卡鲁里的教本,听说天津音乐学院的何青老师正在翻译阿瓜多的教本,不久后中文版即将面世,这真是个好消息,而被称为“吉他中的贝多芬”的索尔,也有教本,但还没有中文版。
[卡尔卡西、卡鲁里、阿瓜多和索尔]
无论是卡尔卡西、卡鲁里、阿瓜多还是索尔,他们的音乐风格同属于和钢琴的拜厄、车尔尼一样的“古典风格”,过去常有学生或家长反映,当他们在练习这些教本中的练习曲时,听起来更像是在“弹钢琴”,而不像是印象中的吉他音乐;也有学生没有特别的反馈,觉得这些练习曲也挺好听,就这么练下去了;还有一部分学生,甚至可以说是很大一部分,觉得这些练习曲过时了,吉他能表现的空间应该是更宽广的。
比较典型的例子,也符合中国人的审美观,就是很多学生都想学“轮指”或“扫弦”这样的技法,不可否认,这的确是和琵琶一样属于弹拨乐器的吉他最具代表性也最有辨识度的技巧,可是在上述的几位大家的教本中,几乎看不到以这些技法所谱写的练习曲,反而更多是像钢琴音乐般,以和声及复调织体为主的音乐。也难怪学生们会反映弹奏这些练习曲时,像是在弹钢琴。
[ 琵琶家赵文欣和琉特琴家Lucas Harris]
从历史上来看,早在巴洛克时期的宫廷音乐家或者是民间艺人,在演奏弹拨乐时就已经会使用大量的扫弦技法了,特别是为歌曲或舞蹈伴奏的时刻,那为什么索尔和阿瓜多他们所谱写的练习曲,鲜少让学生去练习这样的技法呢?这样不是更能突显吉他的特色吗?
我想,我们可以从音乐创作上的角度去思考这个问题。 练习曲也是一部“音乐作品”,是透过作曲家的精心设计和构思,最终以文本方式被记录在乐谱上的,不会是即兴式的,像爵士乐那样,追求每次都有不同的演奏版本(冷爵士除外)。作曲家既然将这些作品定为“练习曲”并放在教本中,那他一定有他的意图,有些内容是希望学生透过练习这些曲目后,所能够学到的。如果不是“技法”类,或者说是“演奏技巧”类的内容,那又会是什么呢?
[钢琴怪杰格伦·古尔德]
很遗憾的是,作曲家们并没有留下太多的文字说明,他们大多只留下乐谱,所以怎么解读这些练习曲,如何将这些练习内容从一首首的曲目中提炼出来,教授给学生,就有赖于老师们了。索尔等人生活的时代,是一个演奏家和作曲家还没有泾渭分明的时代,也是钢琴怪杰古尔德口中所谓的欧洲艺术音乐的黄金时代,那时候像莫扎特、贝多芬、肖邦、李斯特等人,既是作曲家,又具备优秀的演奏才能,索尔和阿瓜多也不例外。从演奏的角度来看,操作一门乐器,有许多属于这门乐器的“技法”要学习以及如何取得身体与乐器之间协调性的问题需要解决;而从作曲的角度来看,作曲也有作曲的技法,如何遵从音乐自身的规律,并将不同的音乐材料有机的组织在一起,这是作曲家要考虑的问题。
[莫扎特、贝多芬、肖邦和李斯特]
而当一位身兼演奏和作曲的音乐家在谱写练习曲时,或者他在教授学生时,他一定不会只教授这门乐器的演奏技法,他会同时教授学生何谓音乐自身的规律,了解这些规律后,能够看出音乐材料的组织与发展,然后用手上的乐器,对音乐的发展做出符合规律的表现。表现方式可以有所不同,但那一定是基于演奏者在了解了规律后,对于音乐的发展有属于自己的判断和理解。就像拳法一样,有套路,但怎么打,还得根据实战状况,不可能不练套路就直接打实战。
由此可见,学习索尔、阿瓜多、卡尔卡西他们的练习曲时,绝对不是只有学“轮指”或“扫弦”这样单纯的演奏技法,而是要同时学习音乐的规律。或许有人会说,有了规律那音乐艺术还怎么发展? 要知道,规律不是规则,就像和声学里告诉你不要平行四度五度,那只是告诉你那样做听觉上不舒服,那是听觉上总结出来的规律,如果你在作曲时觉得这一段必须制造不谐和,那平行四度又何妨,这不是死的规则。
[骆文君与杨键重奏]
文君特别喜欢索尔的作品,有一次她问我,为什么索尔与同时代的吉他音乐家们相比,他的作品被评价为是“音乐性”与“技巧性”的最好结合?我把索尔的教本拿给她看,我说,你看索尔的教本,有很大一段的文字,阐明了索尔在演奏理论上的见解,我们在持琴时,如何保持身体与乐器之间的平衡;我们在拨弦时,手指的运动方向怎么样是合理的;我们的左手在指板上运动时,怎么样能够顺利流畅的运作;以及根据指板上音位的分布,各种音程与和弦的指法怎么分配,有多少种可能性,索尔都有解释,然后,你透过学习他的练习曲,去印证他的理论,他会在这些曲目中跟你斗智斗勇,给你找难题,让你在实践中去思考,解决他提出的难题。说白一点,就是如何能够做到这些曲目在音乐上该有的表现力(怎么弹好这些作品),并克服演奏技巧上的难点(并提升自己的技巧)。
[索尔吉他教本]
至于索尔的“音乐性”好在哪里,你可以透过比较的方式,去弹奏同时代其他吉他音乐家的作品后,你就会发现索尔的手法比他们更富有变化,即使是单音进行的作品,在索尔手上,也能听起来像一部多声部的作品,而要看透他的意图,并将这些意图清晰地传递给听众,则需要你具备对音乐规律知识的积累和分析能力,以及好的演奏技术。都说技巧是为音乐服务的,那究竟什么是音乐,这样的说词有点像服务业的口号,服务业为了更好的服务客户,那就要先了解客户,知道客户的需求,不断改进服务的方法,以满足客户,反过来说,弹琴的人也不能光喊着这个口号,然后高举技巧大旗,只停留在钻研方法上,而不去了解你的服务对象。
我说:“既然你这么喜欢索尔,那不妨接受一个挑战吧!花几年的时间,把他所有的练习曲弹完!”
她当时就震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