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是听到有人说,爱德华·埃尔加是英国历史上,最有名的作曲家,但在我看来,他的声名却正与日俱减。
埃尔加的重要性在于,无论从艺术上,还是民族上看,他都是一位破冰者——200 年来,第一位获得国际声誉的英国作曲家。然而,他从来不是进步分子。
在他的所有作品中,只有三部经受住时间的考验,保持了长期的受欢迎度。但即便是这些杰作,也坚决地指向过去的世界。这个世界早在埃尔加把它谱成乐曲之前,就消逝了。
1899 年的《谜语变奏曲》,赞美了有闲阶级柏拉图式的友情;1910 年的《小提琴协奏曲》,理想化了一次失落之爱;1919 年的《大提琴协奏曲》,痛彻心腑地哀悼那个 1914 年 8 月,冲向自我毁灭的世界。
埃尔加的音乐语言,是中规中矩的浪漫主义风格,没有任何破碎的旋律线、音调或节奏,没有沾染任何他那个年代的,那种战战兢兢的不安全感。
从音乐上看,埃尔加是个怀旧主义者,当他把不列颠放在过去的音乐地图上,他的作品标志着结束,而非创意的复兴。
大提琴家朱利安·劳埃德·韦伯(Julian Lloyd Webber)是埃尔加的忠实拥趸,曾在 BBC 广播 4 套的《今天》节目中提出反驳,说埃尔加的地位,等同于巴赫。可惜这只是一时的豪言壮语,而非真实境遇。
巴赫创造的模板,至今仍为我们时代的作曲家所运用。而埃尔加的风格,立刻被后一代作曲家摈弃了。之后的作曲家在别的地方寻找灵感:霍尔斯特探索民谣,沃恩·威廉斯探索了拉威尔,布里顿探索了马勒,伯特威斯尔探索了斯特拉文斯基。
在埃尔加的时代,对英国音乐影响最大的个体,其实是一位芬兰人,西贝柳斯。
他的音乐毫不夸张地,定义了一个民族国家的地位。其织体具有无法效仿的原创性,在传统的调性体系中,唤起了一种全新的生气勃勃的现代性。
西贝柳斯在芬兰还没建国前,就写好了国歌《芬兰颂》。
沃恩·威廉斯(Vaughan Williams)提到西贝柳斯时,满怀敬仰地说,他能够让 C 大调和弦听上去,比“最疯狂的中欧音乐家写出的,最疯狂的多调性作品”,还要更为陌生新奇。
威廉斯“以最真诚的恭维”,将自己的《第五交响曲》献给了这位芬兰大师,并在 1950 年 BBC 的“英国音乐的未来”广播节目中说:“让我们躲开所有有害的让人虚弱的毒品,在西贝柳斯的纯净之水中遨游吧。”
20 世纪前半期,西贝柳斯是英国音乐厅里,最普及的交响乐作曲家,相互竞争的指挥大师比彻姆、萨金特、伍德、鲍尔特、巴比罗利等人,都是西贝柳斯专家。
威廉·沃尔顿(William Walton)的出版商,大赞他的《第一交响曲》“像极了西贝柳斯”;康斯坦特·兰伯特(Constant Lambert)在关于现代音乐的论战文章中,称西贝柳斯“是自贝多芬起,唯一一位绝对推进了交响曲创作的作曲家”。
后面的一代有些反叛。布里顿说“西贝柳斯写《第六交响曲》时,肯定酩酊大醉”(这个芬兰佬的酗酒毛病并不是秘密);1945 年之后的那一代人,则转向了勋伯格或斯特拉文斯基。
不过西贝柳斯的足迹,在不列颠音乐版图上继续扩散,其影响力比其他任何作曲家都要深远,当然也包括埃尔加。
这两人从没有见过面。他们的名字曾同时出现在 1912 年,伯明翰音乐节的一场音乐会节目单上,埃尔加指挥《音乐制造者》,西贝柳斯来参加他的《第四交响曲》英国首演。
然而埃尔加躲开了为西贝柳斯接风的酒会。他们看上去完全朝着相反的方向,一个后退,一个向前,这一分流在他们身后,依然延续着。
多亏了西贝柳斯,芬兰如今有欧洲最活力四射的音乐文化,数量最多的活跃作曲家。而因为埃尔加,英国至今仍陷在多愁善感的怀旧泥沼之中,回避不列颠民族性中的自主部分。
私底下说,我还是很喜欢埃尔加的最佳时刻,甚至他的一些小品,比如《e小调大提琴奏鸣曲》,为弦乐而作的《叹息桥》。
但我相信,如果我们无视所有证据,假装埃尔加是英国巴赫、未来荣耀的源泉,就会使我们自身变得浅薄狭隘、与世隔绝、离音乐越来越远。
要理解不列颠音乐的发展和深度,我们必须听西贝柳斯,不过英国人反应太慢,连逍遥音乐节上,都没有演过西贝柳斯全套交响曲,直到 2007 年西贝柳斯去世 50 周年纪念时,巴比肯中心才有所表示。
那一年也是埃尔加冥诞 150 周年,也许“小英格兰人”故意忽略西贝柳斯,是有原因的。把他们俩放在一起演,任何态度中立的正常人,都会明白他们中,谁才是真正的伟大作曲家。
本文作者为诺曼•莱布雷希特(Norman Lebrecht),1948 年出生于伦敦。著名古典音乐评论人、专栏作家。他的十余本关于音乐的著作,被翻译成 13 种语言,其中包括全球热销的《大师神话》和《谁杀了古典音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