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时,在一个世界顶级唱片品牌与歌手的签约仪式上,笔者听到歌手们的演唱现场,那音程关系错乱的演唱、缺乏统一的音色、令人提心吊胆的技术、几乎没有和声概念的二重唱听得人胆战心惊。唱片公司却并没有丝毫担忧,而是欢天喜地地昭告天下:粉丝们不久就将听到他们最精彩的新专辑。该唱片公司有着非常专业的录音团队,相信那些现场的恐怖状况在新专辑中一定不会出现,相反会带来歌手们无可挑剔、完美无瑕的声音。而如此的合作与签约,不知是否可以视为今天录音技术“无所不能”的“点金术”?当录音“无所不能”的时候,现场的意义何在?
李澄(以下简称李):现场演唱和现场录音对于听众来讲,区别和意义在哪里?
马金泉(以下简称马):首先,录音应该是记忆声音的一个手段、一个载体。仅以声乐而言,如果没有录音技术的发明,百多年前歌唱家的演唱不可能留存至今,而他们演唱的水平、风格和技术的运用我们都是很难知道的。正因为有了录音技术,才得以让我们领略到当时那些意大利或是欧美国家的“老炮儿”歌唱家们的声音。而今天,我们也只能从当年留下的录音中去探究他们的技术和艺术表现,去追寻他们的风采。
录音技术发展到今天,已经达到了非常高的水平。在音响学中有一个分支叫歌唱声学,研究歌唱家在剧场、音乐厅堂里歌唱所产生的共鸣指数,以及适合歌唱的建筑物的声学指标。同时,歌唱声学也研究通过电声在剧场和建筑物中反映出来的歌唱声学数据。作为一门科技,作为一个记录历史和时代的手段,录音技术越来越好地发挥着它的功效。对于歌者来说,只要你的唱被记录下来了,就有音可循,就可以通过聆听和比较去判断你今天是退步了还是进步了。可以说,录音是歌者非常好的工具。
记得我刚刚工作的时候,能拥有一台“板儿砖”卡带录音机就幸福无比了。现在,音质好一点的手机就可以八九不离十地还原自己的声音。
录音是较为客观的声音记录,你的音准或是技术上的纰漏与瑕疵都可以“完美地”记录下来。录音是真实客观的,很多时候你觉得自己唱得声音位置很高,共鸣很充足且泛音丰富,但录出来声音却是干干的,位置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高,但这却是你真实的声音。当然,录音也有不真实的一面。随着科技的发展和人类对美越来越极致的要求,不真实的一面被科技化了。比如你的音量不够大,可以增加音量;你的声音干涩,可以给你加混响;你的声音暗淡,可以给你加高频……这些都是当今录音技术完全可以达到的。
先进的录音后期制作,可以修正你几乎所有的音准问题。我听说还有更瘆人的手段:你连唱都不用唱,就把你的音色采样进去给你做出一首“你唱的”声乐作品。纵览科技发展,我想人类想得到的东西,最后就一定能拿得出来。
回到现场演唱和现场录音的区别和它的意义这个问题,我想说,现场演唱就是在音乐厅堂你听到的真实的演唱。所谓真实,其实也是多多少少被美化了,因为一般的音乐厅或歌剧院的音响都在声场上做了非常讲究的设计,所使用的材料都是符合声学声场设计要求的,声音的延长时值等都做了高精度的计算。我们常听歌者讲,这个音乐厅好唱、那个音乐厅不好唱,这个剧场像澡堂子、那个剧场声音“干(干瘪)”得厉害,大多是指有些场所自己演唱的声音自己能听到,有些地方则相反。其实职业歌者都知道,世界上每一个演出场地的声场都是不一样的,那怎么办?只能凭声音在腔体中的实质感觉唱。有的人舞台经验少,经常会感觉在舞台演唱与在琴房或家里唱不一样,因为空间变化“找不着北”而马失前蹄者不在少数。不少在台下高音从来不破的人,一到台上不是声嘶就是力竭常常出破音。
阿姆斯特丹音乐厅管弦乐团
李:音乐厅、歌剧院的声场都是个性化的,现场的区别也很大。都说阿姆斯特丹音乐厅管弦乐团的演奏有“独特的声音”,我曾在阿姆斯特丹的音乐厅听广州交响乐团的《良宵》,感觉那声音似乎是“只能天上有”,而阿姆斯特丹管弦乐团在咱们国家大剧院就从来没有唱片里的那种声音。直到有一次,荷兰指挥家海廷克神秘地跟我说:“哈哈,那他们是被自己的音乐厅惯坏了。”那么是否可以说,我们听到的录音都是不真实的?
马:理论上讲,现场录音应该是真实的,那仅仅是相对录音棚的专门录音而言。人声只要经过电声,一定会产生变化。一般而言,即便是现场录音,录音师也会美化你的声音。演出前,录音师会听你的排练,测声场指数、钢琴的音量、音色指数。你跟别人唱重唱时声部的音量比例、声场等,包括你在合唱队前的领唱,他都要预先知道你的声场的效果,然后做录音设计。这些被美化了的声音岂不是在造假?是的,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一层是造假,而另一层即是美化。这与女人化妆相似,化了妆的她和本色的她是有区别的。
哪怕是现场录音,歌者也总想要作为记录保存下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谁都希望自己的声音录音后听起来比自己想象得还美,越美越好,这是对演唱者而言;对于市场而言,作为商品进入市场,观众希望能听到美的声音。从这个意义上讲,美化是需要的,是对的。
美国有个明星黑人花腔女高音,传闻她几乎场场都会唱破,但她的唱片销售量曾在世界登峰造极。我当年在东京听她唱《弄臣》的吉尔达,她的破音让我验证了传闻。即便如此,人们还是相信并迷恋唱片中的她。
强·卡洛排练《托斯卡》
李:当年,国家大剧院请来强·卡洛导演《托斯卡》。私下聊天时他跟我说,他跟多明戈合作过不少歌剧和歌剧电影,常常是剧目结束后谁都不准走,陪多明戈补录那个bb2,且多是录20遍才收摊。那年多明戈在国家大剧院首演《纳布科》的彩排场结束后,补拍了两个小时的歌剧电影镜头。
马:有个世界顶级大提琴家,每次录音后他都会吃惊地问:“这是我拉的吗?怎么全拉对了呢?”因为每次音乐会上演奏他都会出现瑕疵。其实他知道,不是他拉对了,而是录音师通过技术手段给他“鼓捣”对了。所以我总劝圈里人,别总拿着歌唱大师们的录音去比较当今歌唱家的现场演唱。要想了解一个音乐家的真正实力,还是要到剧场去听现场。
我们国家的剧院越来越多了,剧院生活会慢慢形成。到了那天,估计大家就会更了解现场录音和录音棚录音之间的关系。当然,录音不可能都是美化,也有录音美化不了反而只能削弱的地方。
李:是的。2001年汤沐海指挥国交演《乡村骑士》请了意大利戏剧男高音加克米尼,声音极其响亮,但他的录音反而感受不到那种震撼。而戏剧男高音何塞·库拉在国家大剧院的现场也比录音猛得多。
马:很多美声歌唱家的声音十分不入麦,特别是高音进了麦克风就“炸”,录音师只能把他调弱。加克米尼和库拉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的声音太猛了,录音师只能收不能放。我要强调的是,歌者在剧场形成的声音震撼力和舞台上展示的表演震撼力,在录音中是难以呈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