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历史研究,雅克·巴尔赞在《从黎明到衰落》里提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20世纪初,整个欧洲社会平民主义趋势的出现导致历史学科产生了诸多的变化,比如文学性手法在史学写作中被剔除、叙述让位于描述,这样做的结果是历史学变得越来越专业,历史学家被困在浩如烟海的史料里,逐渐“学院化”;而公众喜欢阅读的很多却是通俗文学家写的历史读物,他们的书可以写得内容翔实,文笔生动,但经常只是把过去的事以引人入胜的文学笔法写出来而已,事实和逻辑分析却并不一定准确。所以我认为,专业与通俗之间,区别应当只能是深与浅,而不应该是对与错。因此,我从不认为20世纪出现的历史学家和公众之间的裂痕是一件对的事情。历史学家不应该把普及的工作让给文学家去做,要让公众接触到通俗有趣而又“正确”的历史,这是21世纪的历史学者应该努力的方向。历史学界如此,音乐学界又何尝不是呢?
让我产生上述感想的,是张烁新出版的这本《中国交响音乐百年经典》。
张烁是音乐学界青年学者中的一位“热心人”。所谓热心人,就是我所说的那种21世纪的学者,并不仅仅满足于在书斋里做学问,而是走出象牙塔,用深入浅出的方式让更多的公众接近音乐史,接近经典音乐。就我有限的了解,他在文艺咖啡馆做古典音乐讲座,给各类音乐会做导赏,开短视频节目等等,他都做了很多。这其中尤其难得的,他不像大多数人那样,仅仅把音乐普及的眼光放在诸如肖邦与乔治桑,克拉拉舒曼和勃拉姆斯的八卦上,而是做了很多中国经典音乐的普及工作,这在行业领域内是极为少见的。
读过《中国交响音乐百年经典》后,我了解到这本书的写作出发点仍然与他的上述努力有关。在这本书里,他精心选择了从1916年至2016年整整一百年间中国交响音乐创作最重要的一百部作品来介绍给公众。这本书的写作方式很见专业性和诚意。每一部作品他不仅作了导赏,写有跟音响相关的唱片版本比较,同时,还仔细列出了推荐录音的演奏、指挥、录音时间、出版公司和唱片编号。其实这里面的很多细节,都是颇花费时间且一般人未必看得出用心的,但若你长期使用,定能够体会到那些细节的方便之处。
朋友之间的书评,如果只是“捧”就不真诚了。所以,作为朋友,我也应当真诚地提出建议和想法。这本书引发了我前面的关于历史学和公众之间关系的联想,所以我想谈谈这本书关于“公众”一面的看法。
为什么市面上最受欢迎的音乐书极少来自专业的音乐学者?显然,公众对音乐书的要求是轻松有趣,然后才是专业性。但中国当下的音乐学教育对我们的文字要求,则主要是专业性。我们所受的学术训练,要求我们的是研究现状、注释、参考文献,以及行文写作的规范和严谨的特质。这与公众在文字上的要求完全是两个方向,导致的结果就是一位长期受音乐学院教育的学者——即便是愿意主动向公众示好的学者,由于他长期的行文习惯,当他要试图写作一本面向公众的著作时,常常会体现出学术语言习惯和公众文字需求之间的巨大矛盾。
我在读《中国交响音乐百年经典》时,所感受到的就是一位诚意满满、试图向大众接近的音乐学青年学者的写作矛盾,这份矛盾特别明显地体现在他的写作结构本身:这本书对每一部作品的叙述,最主要的两个部分是介绍作品内容的“音乐欣赏”部分和介绍作品音响的“唱片品鉴”部分。“音乐欣赏”部分完全是音乐史著作式的行文,有些文字我能读出梁茂春先生的味道来,客观、严谨、干净,但缺乏文学性和个人体验;而“唱片品鉴”部分则是大众式的写法,能看到我从前读过的《音乐圣经》和《爱乐经典唱片》的影子,用语更自由、亲切,观点的表达也相应地更为自由大胆。就此书而言很明显,作者在写“音乐欣赏”部分时,心中顾忌的是学界同仁;而在写“唱片品鉴与参考版本”部分时,心中想的才是爱乐的普通人。而这本书的序言和装帧则最终证明,尽管张烁念念不忘普罗大众,最终呈现的仍是一本学术性和普及性不得已共存的著作……
对我而言,如果是为了解作品,“音乐欣赏”部分和“唱片品鉴”部分都有用;但作为读者,我更喜欢“唱片品鉴”的行文,因为那才是烁哥真正的自我放飞,在唱片出品量相当狭窄的中国交响乐蜀道里恣意跋涉,大展拳脚,告诉我们他的肚囊儿是多么的宽敞。不信?看看书中他对于《梁山伯与祝英台》和《黄河》这两部国人最熟悉作品的版本推荐,那是一片春天……
以上就是我拜读《中国交响音乐百年经典》的感想。我和张烁是同辈,写出一本雅俗共赏的音乐类好书,是我们共同的目标。张烁已走在前面,我佩服他,也为他高兴。所以,对于他,我前面说过的话无论是赞美还是建议,归根结底都是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