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老师,能否把给我的光线调低到5%?”7月24日晚6点半,距离“2021陈萨钢琴独奏音乐会”秦皇岛阿那亚站的演出还有一个小时,热身工作完成之后,陈萨的表情略显严肃,她反复尝试着灯光的效果,叮嘱调琴师进行最后的调率,舞台上的每一个细节都被她尽收眼底。
7点半,蜂巢剧场内早已座无虚席,当舞台上的光束温柔地聚焦在后台出口,一身宝蓝色长裙、半束起长发的陈萨带着自信的笑容上场。优雅的鞠躬之后,陈萨献上贝多芬的《G大调第10号钢琴奏鸣曲》(作品14 第2首)。“二声部”闹趣似的对话在陈萨的演绎下俏皮感十足,旋律中的动静、色彩、光影和线条,在她的指尖中轻盈地舞动、跳跃。
小目标——
挑战贝多芬32首奏鸣曲
从2015年成立个人工作室以来,每年陈萨都会自己策划一套带有个人审美取向的音乐会,2015年是全套肖邦《玛祖卡舞曲》,2016-2017乐季是德彪西《24首钢琴前奏曲》,2018-2019乐季是德彪西《12首钢琴练习曲》和《意象集》,2019年是全套肖邦《夜曲》,2020年是“奏鸣贝多芬”,而今年正在巡演的曲目则是两首早期的贝多芬奏鸣曲和舒曼最具代表性的钢琴套曲《童年情景》《克莱斯勒偶记》。这也许就是陈萨不断寻求突破、不断超越自我的过程。“毫无疑问,演奏家需要有很大的曲目量,我确保自己每年都有新的规划,作品也都是全新的,这是我对自己的要求,或者说是兴趣所致。”在陈萨看来,不进则退,超越应该是水到渠成的,而不断有进步和积累的感觉,会让她“很踏实”。
经历了无比特殊的2020年,以及贝多芬四首奏鸣曲的全国巡演之后,陈萨对贝多芬的兴趣越发浓厚。“32首奏鸣曲曲风各异,里面有不同层面的内涵有待我逐一去挖掘。”在定下“要完成贝多芬32首奏鸣曲”的“小目标”之后,陈萨意识到这将是一个长久性的规划,这也就意味着在接下来的很多年,贝多芬都将被列入到个人演奏会的曲目表。
在今年的曲目中,陈萨选择的《G大调第10号钢琴奏鸣曲》(作品14 第2首)是可爱而轻快的,充满了贝多芬式的幽默对话,而《降E大调第4号钢琴协奏曲》(作品7)则是具有朝气、活力和能量感,以及在早期作品里很少见的深刻与成熟。相较于贝多芬,陈萨认为演绎舒曼的挑战更大,“怎样的演奏才能诠释出有说服力和感染力的舒曼”成为了近期陈萨不断尝试和思索的重点。“舒曼的作品和他的人格高度重合,他有非常冲动的一面,也会在出其不意时向世人显露出宁静深邃的另一面。在很多段落中,即使要表达最最狂热的情感,演奏者也需要‘乱中有序’。”
2021年的上半年对于陈萨来说无异于一场“协奏曲之旅”,她与吕嘉执棒的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合作了盛宗亮的钢琴协奏曲《红绫舞》,与张艺执棒的上海爱乐乐团、拓鹏执棒的青岛交响乐团、孙一凡执棒的贵阳交响乐团分别带来了柴科夫斯基《第二钢琴协奏曲》,与刘鹏执棒的武汉爱乐乐团/江苏交响乐团演绎了圣-桑《第二钢琴协奏曲》。在接下来的8月至9月,陈萨还将迎来两场协奏曲演出,与吕嘉及大剧院管弦乐团演出圣-桑“第二钢琴协奏曲”,以及广州交响乐团的新乐季开幕音乐会,与余隆合作带来莫扎特《第九钢琴协奏曲》。如此多的行程、排练之余,给今年个人独奏会留下的练习时间非常有限。“首先还是要好好去学习谱子,小时候对这几首作品的听觉和感受都在,但要想过自己这关仍然少不了细致的打磨。”在密集练习的时间里,陈萨逐渐领悟到贝多芬和舒曼的共性,“他们都有火热、执拗的一面,同时又充满哲思,真诚和热情贯穿始终。”阿那亚站的演出结束后,陈萨对于自己的表现也很满意,“这场演奏会是我密集工作阶段之后的挑战,我想我完成得还不错。”8月27日,陈萨即将带着这套曲目在国家大剧院亮相。
学琴路——
弹好了才能撒欢儿
爸爸是圆号演奏员,妈妈是舞蹈演员,身在这样的家庭里,很难不受到音乐熏陶。在陈萨的印象中,爸爸和他的音乐人朋友们会转录很多磁带,陈萨就跟着爸爸一盒一盒地听,不管是交响乐,还是独奏曲,她都听得津津有味。而在这些搞专业的叔叔阿姨眼里,陈萨也是能演能唱,充满文艺细胞的。
因为父母觉得小提琴不占地方,所以陈萨最初学习的乐器是小提琴。但是急性子的陈萨在几节课过后,因为听不到旋律而决定“罢工”。老师问她不学小提琴想学什么,陈萨没犹豫就说“钢琴”。追溯过往,陈萨自己也搞不清楚想学钢琴的念头是如何萌生的,“或许是听爸爸的磁带时偶发的灵感。”
在陈萨的回忆里,她并没有被父母逼着学琴的经历。但是身为军人的父亲一直强调,既然做一件事就要做到最好。父亲的家规里还有一条不允许哭鼻子的规定,这无疑造就了陈萨性格中强势、不服输的一面。在练琴上,爸爸对陈萨的管教方式也是奖惩分明,弹得好就允许女儿像野马一样撒欢疯玩儿,弹得不好就要跪搓衣板。“父亲的方式虽然有点简单粗暴,但是我还是很服气的。”
回看自己的学琴之路,陈萨认为在人生的每个十字路口,她都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一步步走上演奏的独木桥。如果说上音乐学院附中是她人生中的第一个十字路口,而跟随但昭义老师举家迁至深圳则是第二个十字路口。当时父亲已经因病去世,妈妈只身一人带着陈萨,追随着但昭义老师前往深圳艺术学校学习。对于陈萨来说,但昭义像慈父般引领着她的人生方向。师从但老师的9年,不但是陈萨打下钢琴基础的9年,也是她人生道路中最重要的成长阶段。“但老师崇尚音乐要自然,在音乐审美上,他给我奠定了非常宝贵的基础。”直到现在,但昭义看到一段他认为好的表演时,仍然会说,“这才是陈萨,才是我心中的萨萨。”
14岁那年,在参加中国国际钢琴比赛时,陈萨的表现受到了当时的评委之一范尼·沃特曼的大力肯定。同为英国利兹国际钢琴比赛评委的她当机立断向陈萨发出了邀请,希望她能参加两年后的利兹比赛。陈萨犹豫不决时,但老师告诉她:“我们一定要去,去是去赴邀约,去学习,去见世面。”惟一没有想着去拿奖的陈萨,彼时只有17岁,作为最小的参赛选手,夺得了第四名的成绩。“一战成名”后的陈萨于隔年以最高奖学金的邀请进入伦敦乔凯音乐学院跟随乔安·哈维尔教授学习,4年之后以演奏家硕士学位结业。
但昭义(左一)和陈萨(右一)与利兹钢琴大赛创始人范妮·沃特曼女爵合影于1996年利兹比赛
时过境迁,回顾当年在英国的求学之路,陈萨说她所经历到的,除了背井离乡的孤独感和独自面对生活的手足无措,还有中外与众不同的教育理念和学习方式。“但老师和学生们的关系是亲密无间的,在我找不到感觉的时候,但老师会一直陪着我练,直到我‘开了窍’。”适应了中国老师“手把手”的教学方法后,陈萨面对一直夸奖学生的英国老师,“心里就像踩到水一样没底”。后来陈萨逐渐总结、归纳,发现自己可以从多种渠道学习到不同的东西,可以是褒奖也可以是批评,可以是一次大师的现场演奏会也可以是某一次聆听录音的顿悟。“更为关键的是要具备学习的能力,这也是成长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也迷茫——
向前走,邂逅未知
2000年,陈萨参加的第十四届肖邦国际钢琴比赛,应该是她职业生涯的又一高光时刻。夺得第四名以及波兰舞曲的最佳演奏奖之后,陈萨从2001年开始定居德国并在汉诺威音乐戏剧学院深造。陈萨的钢琴家之路看起来似乎一路平坦,而不为人知的是,彼时的陈萨正在经历一段迷茫期。换国家,换老师,跟当时的男友分手,面临职业的抉择,一时间,陈萨徘徊在人生最重要的十字路口,不知所措。
有一次回国演出,但昭义询问陈萨今后的职业规划,他问陈萨“你准备好开始教学生了吗?”在那个瞬间,陈萨才恍然大悟,“我不是应该在舞台上再演一演的嘛?”在这之后,陈萨迅速调整好状态,于2005年参加了美国范克莱本钢琴大赛,并斩获水晶大奖。比赛期间那段充满压力的时光恰恰让陈萨找回了钢琴家的节奏,“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我才意识到演奏是我存在的意义。”2007年,从阿里·瓦迪教授门下毕业的陈萨,最终取得演奏家博士学位。
被问到如何看待演奏家这一职业时,陈萨说,演奏是很个人化的表现,在汲取了作曲家的特质和精髓之后,演奏无异于一种释放,而每一次的释放和分享之后,她会确定这个过程是值得的。陈萨形容自己是一个执着的演奏者,她对于自己的目标无比明确,并且不计付出地去努力。“然而,最奇妙的地方在于,越往前走,就会发现未知的东西越多,在某个时刻你会怀疑自己到底最终能不能到达那个目标。在无限向前推近的过程中,我当然也有过彷徨,但是要停下,倒是还没想过。”陈萨并不想过多地定义自己是一个怎样的钢琴家,言之有物、掷地有声是她对自己的要求。
陈萨基本不会发朋友圈,而她的个人微博上除了认证之外,很难嗅到一丝钢琴家的气息。雨后逃逸的蜗牛,阿那亚礼堂的尖顶,阳光下侧脸的剪影,还有她最爱的各式猫主子,微博中的她走着文艺小姐姐的清新路线,和舞台上气场全开的钢琴家陈萨判若两人。“我开微博的初衷就是希望有个小空间,随意地记录一些心情日常点滴,也并没有刻意‘藏起来’,或者刻意要成为谁或不成为谁。”在她微博的留言里,或者是在观众的欢呼声中,常常会看到或者听到一句“姐姐好美”。女性钢琴家的外貌似乎总是能引起外界过多的关注,对此陈萨总是坦然接受。“他们可能真的挺喜欢我,可是越了解我,就越不会把认知仅仅停留在我的外貌上,这一点我还是比较确信的。”
在今年的巡演间隙,陈萨即将启程前往波兰华沙,担任第18届肖邦国际钢琴比赛的评委。提起自己的评判标准,陈萨说,肖邦是一个很独特的作曲家,如果演奏者不具备古典演奏的基础,要真正弹好肖邦是有难度的,但是肖邦独有的诗意化的表达同时也需要在一种技术和艺术的微妙平衡里此起彼伏,随性飘荡。在演奏肖邦作品时,演奏者的个性能发挥到多大的程度是需要斟酌的,要有说服力、感染力,但又不是标新立异,“分寸感很重要”。而比起评委这一角色,她更希望以“聆听者”自居,“比赛当然是有一定的偶然性,也许有的演绎的确更能打动我,更符合我的审美趣味,我只能说自己会给出相对公平和真实的选择。”
近期,陈萨因为在《向往的生活》中和吕思清、王弢、欧阳娜娜合奏了《我爱你中国》而上了热搜。在演奏家越来越趋向于明星化的今天,陈萨似乎对于演奏之外的破圈非常谨慎。而这次的“触电”也“并非刻意”,“在田野里去为一群平时都不听古典乐的乡村村民演奏,这个邀约本身就蛮打动我的。在现场,刚下过雨的田野,空气湿润,周围有泥土的味道和蝉鸣,我们吹着小风为大家演奏,那种原生态的感觉让我很开心。”
向往大自然的陈萨,对于大海也有一种莫名的喜爱,在排练和演出间隙,陈萨会独自在阿那亚的海边散步,尽管理智上很清楚海边演奏需要克服很多技术性的问题,陈萨仍然会设想着某一个时刻,面朝大海,弹点什么,就像一切从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弹给时间和隽永。